中国古琴的海外知音:一曲天籁举世无双
中国古琴的海外知音:一曲天籁举世无双法国总统马克龙近日在广州聆听的一曲古琴曲《流水》,其实早在1977年就被刻录在一张喷金铜唱片上,随美国“旅行者号”探测器进入太空,作为地球人类试图在浩瀚宇宙中寻得知音的媒介。
唱片容量有限,但在推荐人哥伦比亚大学作曲系教授周文中的坚持下,《流水》最终完整呈现,也是唱片中时长第一的乐曲。周文中更称,中国古琴在耶稣降生上千年前即已问世。
而马克龙现场所听的《流水》,来自一张名为“九霄环佩”的唐朝古琴,据传郭子仪和苏轼都曾听过这张琴的演奏。存世千年以上的琴固然早成传奇,但更为精彩的,却是古琴造就出的超凡脱俗的音乐。
现存的古琴中,最具知名度的可能就是唐琴“九霄环佩”了。“九”向来含有至高之意,如“天下九州”、“一言九鼎”等等。因此“九霄”指极高的天空或仙界;“环佩”是古人佩于腰带上的玉饰,相碰时有悦耳的叮当声。“九霄环佩”大意即为:琴音如天上仙界传来的鸣玉之声。
至今存世的“九霄环佩”古琴,一般而言认为有五张:两张为私人收藏,例如马克龙所聆的古琴就来自收藏家何作如;其余三张一存辽宁省博物馆,一存国家博物馆,一存故宫博物院。五张“九霄环佩”琴,均出自唐代蜀中斫琴世家雷氏,琴身均有“九霄环佩”题款,距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
故宫的这张琴上,不同朝代的落款清晰展示出其流传经历,比如“诗梦”就是古琴家叶赫那拉·佛尼音布(1863-1937)为其书斋所题的斋名。
长期以来,仅有故宫的这张“九霄环佩”琴被普遍认为出自唐代蜀中制琴名家雷威(723~787)之手。琴上有不同朝代的题款,清晰展示出其流传经历,比如“诗梦”就是古琴家叶赫那拉·佛尼音布(1863-1937)为其书斋所题的斋名。
叶赫那拉·佛尼音布是正蓝旗人,姑姑是慈禧,父亲瑞麟是两广总督,同学里有詹天佑。辛亥后他改名叶潜,号诗梦居士,从此以“叶诗梦”为世所知。他幼年学琴,家藏百余张古琴中以唐琴“九霄环佩”“鸣玉”、宋琴“昆山玉”“风入松”“归凤”和自制的“霹雳”六琴为最,所以又自号“六琴斋主”。
1936年,荷兰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1910-1967)到他北平的家中学琴,这也是古琴传入现代欧美的起始。
高罗佩的正式职业是荷兰驻日外交官,痴迷于中国文化的他,曾在东京为驻日使馆参赞王芃生抚奏《高山流水》一曲,并表示“贵国琴理渊静,欲抚此操,必心有高山流水,方悟得妙趣。”1940年,高罗佩写就的《琴道》,是第一部以西方视角研究古琴及其文化理念的著作,影响极为深远。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到重庆担任荷兰驻华使馆第一秘书,不但与中国古琴家合组“天风琴社”,更娶了张之洞的外孙女水世芳为妻。女儿宝莲·范古里克后来回忆,“他那张琴很古老了,明代的,声音很柔和,非常动听。”
抗战胜利后,管平湖、汪孟舒、溥雪斋(溥仪的堂兄爱新觉罗·溥伒)、张伯驹、王世襄、杨葆元等人于1947年发起了“北平琴学社”,在张伯驹家定期雅集。叶诗梦的那张九霄环佩琴,后来被“民初四公子”之一的爱新觉罗·溥侗用古帖换去,几番辗转后于1952年由当时的文化部文物局局长郑振铎主持,从藏家刘氏手中购得归藏故宫。
五岁开始学钢琴的林西莉,1961年带着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六世的推荐信,与来华当外交官的丈夫一起来到北京。来华前她本来打算学琵琶,但莫斯科的音乐教授Alende坚决反对,他说有鲁特琴学习经历的林西莉,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古琴,“正如文艺复兴时的鲁特琴一样,古琴也是用来反思和感受心灵的乐器。”
在北大的一间教室里,林西莉首次听到的琴声来自一张明代古琴,“我轻轻地拨动其中的一根弦,它发出一种使整个房间都颤动的声音。那音色清澈亮丽,但奇怪的是它竟还有种深邃低沉之感,仿佛这乐器是铜做的而不是木制的。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正是这音色让我着迷。从最轻弱细腻的泛音——如寺庙屋檐下的风铃,到浑厚低音颤动的深沉。”
机缘巧合下,林西莉找到了1954年由北平琴学社改造而来的北京古琴研究会,并成为了研究会的唯一一名学员,师从管平湖的王迪。研究会中查阜西、溥雪斋和汪孟舒并称“三老”,其他人则皆称“先生”。
研究会借给林西莉一张宋代古琴用于练习,她每天就抱着这千年古物在拥挤的人群里和公共汽车上穿行来去、看着明朝的城墙在远方若隐若现、呼吸着新空气去研究会见一群其貌不扬的旧老头。这一切,林西莉当时只道是寻常。
林西莉到古琴研究会学习的时候,21岁的李祥霆正在中央音乐学院就读,他从1957年开始就来这里师从查阜西学琴,是研究会中最年轻的一辈。
近半个世纪之后的2006年,林西莉出版了《古琴》一书,至今仍是介绍中国古琴最经典的著作之一。而李祥霆也早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古琴大师,何作如2003年以345万元购入的“九霄环佩”琴从他手里开始发声,此次为马克龙演奏的李蓬蓬也正是李祥霆的女儿。
“九霄环佩”四个字背后,固然藏着千百年来的古琴传奇,但令人好奇的问题是:一曲《流水》的音符,究竟有多少不仅进入了马克龙的耳膜、更抵达了他的脑甚至他的心?
1919年,古琴诸城派传人王露在北大奏琴,在场的听众周作人抱怨场地大琴声小听不见,“远观好像一个人在打算盘。”
周作人毕竟是知名文化人,古琴家郑颖孙想让他感受古琴的魅力,在室内专为他抚琴。周作人这次总算不再揶揄,但也没有什么好评,“琴声听得清了,只是丁一声东一声的,不敢说不好,也总不知道它是怎么好。”
周作人虽然意存轻视,但单音多、旋律散、音量低甚至听来散漫不成曲,的确统统都是古琴的标签星空体育登录入口。不管是与源自西方的流行乐、摇滚乐、交响乐还是众多本土民乐相比,古琴曲都令人难以记住。一首《孤勇者》人人会唱,一首《广陵散》听上几十遍也不见得印象深刻。
这是因为古琴曲跟如今占绝对优势、早已被大众耳朵习以为常的西方式音乐相比,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
无论是的奏鸣曲、莫扎特的交响乐、威尔第的歌剧还是二胡《二泉映月》、琵琶《十面埋伏》,连贯流畅的旋律都是最明显的标志,音符之间的起承转合、乐器之间的无缝衔接至关重要。古琴的音乐却并非旋律性的,高罗佩早就意识到,“它的美不在于音符的衔接启承,而恰是蕴涵在每个独立的音符之中。”
以一个接一个的单音来呈现,是古琴音乐的特征。林西莉曾经根据她二十多年钢琴和六年鲁特琴的学习经历,试图让王迪教她像弹钢琴那样在古琴上操练和弦、音阶、大小调、从琴这一端到那一端的所有音,换来的是王迪的一脸震惊:古琴,哪能这样练。
由于古琴的每个音都是独立的,因此音色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同一个音,在不同的弦上发出,色彩各异;同一根弦,用食指还是无名指来弹,差异显著。古代琴书传下来动辄多达数十种的手法指法,都是为了造就差异化的音色——然而这些音色的微妙不同、甚至一个音从鸣响到消失包含的曲折变化,在普通人耳朵里听起来差不多都一样。不要说一两次,就算周作人聆琴的次数再多上十倍,听起来多半还是单调的丁一声东一声。
曲谱的差别也巨大。西式乐谱用节拍精确地标明乐曲进程的快慢,古琴的减字谱对速度快慢却不加以明确限定——只告诉你弹什么音,至于弹得是徐是疾,视乎演奏者的理解和境界而定。也就是说,同一首曲子一百人来弹,会弹出一百首速度不同的乐曲来。
比如管平湖弹《幽兰》,整首曲子用时10分24秒。三位琴家弹,却分别是10分05秒、6分20秒和5分43秒——他们都是弹的同一份1884年版《古逸丛书》琴谱。每个人对乐曲整体节奏的理解、对颤音泛音修饰音的处理不同,造就大相径庭的一曲《幽兰》。究竟谁更高明?时长的不同并不是原因。
快慢无定规,并不代表着古琴不重视节奏。王迪教林西莉,“要给每一个音留下空间,耐心等待让音一一流出,并完全把握住其准确自然的节奏,然后再在最精确的一瞬间结束。”当王迪觉得林西莉弹得太平整时,她会叫停,教她如何弹得如一幅山水长卷一般交错起伏,而且始终保持“轻与重的平衡”。类似的要求,中国书法和绘画概莫能外。
琴与瑟自古本是一字,后来音色更清脆响亮的称为瑟、更柔和丰富的称为琴。古琴向来使用蚕丝所制的弦,音色柔和却不响亮,即便像西式提琴那样在乐团里摆上几十张古琴合奏,琴声还是会被一把唢呐轻易盖过。古琴蕴含的力量也并不来自于简单的音量,林西莉看管平湖弹琴,“如此有力,仿佛整栋楼都要倒塌一般。”
然而归根到底,弹奏古琴的用意和初衷并不是为了娱乐听众,甚至也不为打动他人。古琴的终极目的在于自我修身——它从来就不是一种大众乐器,弹琴根本不只是为了习得一门技艺以自娱娱他,而是控制贪念和私欲、摒除邪心和杂念,最终求得与天道自然的相契相通。
古琴不是不能用于沟通,只是它给听众设定的进入门槛实在太高,因此钟子期之于俞伯牙才成为千古佳话。一味追求动听悦耳,古人的定义是靡靡之音。何况“大音希声”,与耳朵可聆的声音相比,琴音起止前后和音与音之间的沉默无声值得同等程度的关注。会听无声之声,才算是会听古琴,一如看懂了山水画似乎并非必要的空隙和留白。
林西莉得知不能用古琴练音阶之后,并未轻视不屑甚至拂袖而去,她思考及体验后得来的感受,正是她得以入古琴之门的通行证:
“用古琴来练音阶当然是对它的亵渎。这种乐器的品性可谓独一无二,它发出的音能让人类与大自然沟通、触及人的灵魂深处。如果能够把它在恰当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弹出来的话,其实一个音也就够了。但完美地弹出一个音绝不是目的,关键在于弹琴者通过音乐达到对人生的领悟。”
高罗佩总结得更言简意赅,“古琴音乐最朴素的本质就是奏出大自然不朽的音响。”古今中外致力于音声者不计其数,以乐臻至此境界者又有几人?而能真正走到这一步的人又才能明白:为什么古琴奏出的,是一种超越音乐的音乐。
在数量众多的中国传统乐器中,没有任何一种的价值和意义堪与古琴相提并论。古琴源自上古巫医与天地神灵沟通的尝试,经历了儒道尤其是道家的主导引领,再融合佛教思想、西域胡乐等域外文化,在荣华绮罗和草莽荆棘中一路行来至今。弦、木与手指共同造就的音响,是数千年亘延不绝的华夏文明在音乐上的极致呈现。
1978年,湖北随县的曾侯乙墓考古发掘除了著名的编钟之外,还有一张十弦琴。这张迄今为止最古老的琴,入土时是公元前433年,经过近二十五个世纪后才重见天日。1993年,又在同时期的湖北郭店楚墓中发现了跟如今弦数相同的七弦琴。
但古琴的弦数,此时还远未固定。长沙马王堆汉墓中,于公元前168年一同下葬的古琴是七弦;四百年后的魏晋时代,嵇康弹的琴里却有五弦琴,他写“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赠秀才入军》)”
由晋至唐,古琴才固定为今日所见的七弦。唐时,不仅已出现“琴棋书画”并称的说法,古琴也出现在宫廷之上,或独奏或合奏以助兴。
公元749年,日本奈良东大寺落成仪式上,一张来自中国的古琴进行了演奏,然后于817年被收入皇家的正仓院珍藏至今。高罗佩认为,这张金银平文琴早在东渡之前便已是难得的古物,诞生年代可能早至北魏时期,可能是当世所能见到的最早的一张琴。
由唐至宋,随着士大夫文人阶层的昌盛,古琴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书斋,文人雅士甚至是方外僧道都以抚琴为雅事。到明代,古琴名家更是前仆后继,古琴琴谱层出不穷。
前面提到的古琴诸城派传人王露进北大弹琴,虽然是蔡元培所请,但蔡本人并不愿意出面振兴古琴,“试过了。中乐是不行的,西乐已被肯定了。”
1937年,《天下月刊》上刊载的《音乐编年史》一文倡议,“它们(中国乐器)中的多数仍旧相当粗糙和简陋:无法运用的、发展完善的技巧;而且这些乐器的音质也毫无悦耳可言,七弦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中国所有的乐器一定要加以改造,使它们重新发出符合西方音律的音阶。”
“这真是一个荒唐的时代:人们让每一天都充斥越来越多的音乐,而音乐中的内容却越来越少;人们制造出各种声音的乐器,将西方大师的名作抛向普罗大众,而大众也正对这些趋之若鹜,却将自己珍贵的音乐资源毁之殆尽。”
林西莉只学了一年多的古琴,1962年冬她要离华回国了,因为买不到古琴,研究会送她一张明琴“鹤鸣秋月”作纪念,
管平湖更对她说,要是回去后还想继续学琴,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听录音,“你去找录音机来,我们给你录。”林西莉用德国根特录音机,在大卷老式录音带上录下了当时研究会的先生们为她弹奏的二十二首琴曲。回瑞典后因为连续忙乱,录音带不知遗落在了何处。
直到写就《古琴》的八年后,林西莉才意外地发现了半个世纪前的这卷录音,经过专业修复后发现,录音带中一半曲目都从未有录音版本,更是许多名家最后的献艺记录。一张鹤鸣秋月、一卷大师绝响,如今看来倒是像极了玄奘万里求经。
在高罗佩的《琴道》中,他以古琴对标欧洲的鲁特琴,因为虽然形制差异明显,但对于各自文化的决定性意义无与伦比这一点却相同。林西莉刚开始写《古琴》时,也确信会继续用“鲁特琴”来作为古琴对于西方世界的称谓。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开始动摇:鲁特琴真的适合成为中国古琴的对标物吗?一定要给所有非西方的器物都贴上一个西方的标签吗?各种乐器不应保留它们在本土文化中的本来名称吗?
于是她最终直接使用了“古琴”这一名称,因为古琴就是古琴:超逸高远、举世无双、绝无对标、不可替代的中国古琴。
而无论马克龙能听明白多少,一曲琴音都是中国文化面向世界能给出的最精华、最精彩也最精致的天籁之声。(完)(原标题:一曲《流水》太空漫游,古琴的知音其实难求)